拉肚子的人

得了拉肚子这个毛病的那个冬天,我才十岁出头。在一个县城仅有的十字路口的北面,我一边心事重重一边狂奔,路过那家陈记陈醋店门口的大缸时,飘过的醋香猛地侵占了我的整个鼻腔,我吸了一口气,忽然就感觉肚子一阵剧痛。

四处望望,找不到厕所。更不能拉在路边。虽然我是个十岁出头的,穿着姐姐淘汰下来的带花裤子的,没皮没脸的男生,在这个县城灰尘扑扑的路边,做这样一件事,似乎是理所应当的。但我不能。我是个体面的男孩子。在我十来岁的时候,我是这样觉得。

但上天仿佛就想狠狠地讽刺我一样。从那以后,我就成了一个一直拉肚子的,体面不起来的人。

我拉肚子,跟别人不一样。有规律,分时段。白天一般都是饭后半小时,晚上每隔3个小时。也就是说每个晚上,我得起夜两三次,穿过院子里的月光,去茅坑蹲个半个小时。起初,我很不适应这夜晚。摇摇晃晃的树影,老人嘴中的鬼故事,都会让我冒冷汗。但久了,我才发现夜里也是很闹的。青蛙和知了都叫得很厉害。隔壁邻居两口子吵架,我能把他们的词背下来。有时候也会有酒鬼走过巷子。他们哼哼唧唧的,就好像我拉肚子的声音。

我奶奶起初不相信我每天晚上出去都只是去茅房。她相信的是我学坏了。我必定是跑出去跟那些县城里的小混混厮混在了一起,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。为此我爸还专门打了我一顿。给我看病的老中医只说小孩子的毛病,没什么大不了,过几天就好了。我哭丧着脸说我已经拉了整整29天了!他已经把目光放在了下一个人身上,只摆摆手,再也不肯看我了。

每到周三,我就得去打醋,去陈记陈醋。我是很抗拒的,我一直认为我拉肚子的毛病,跟他家门口那坛老醋密不可分。但我爸不认为。所以每周我还是得去打醋,每次只打1块钱的醋。有一次我对老陈说,我天天拉肚子,都是因为闻了你家的醋。他从喉咙里闷闷的憋出一句哼,也没再理过我。

我那时候便很想长大。因为察觉小孩是如此不重要。大人们不担心你病,不担心你死,更不会担心你尴尬。他们不管你的裤子有没有带花,也不管你每天拉的身上臭不可言。他们只想把你抛到这空旷的人世间,让你自己去领会一切。

后来初中也没读完,我就进厂子了。不是我不想读,同学都笑话我拉肚子。后来我妈说,县城的搪瓷厂通通关系还能进去,我也没挣扎就去了。那时候我就学聪明了。我不再告诉别人我是一个拉肚子的人,像护着假发一样护着自己的入厕隐私。然而没过多久,就有比拉肚子更糟糕的流言传出来了。

幸好没多久搪瓷厂就倒闭了。我拾掇拾掇,自己做起了小生意。妈的,再也没有同学了。再也没有同事了。再也不用在想要拉肚子的时候,凑出一张没事人一般的脸了。哪怕在所有认识我的人那里,我仍然是一个拉肚子的人。但在这个时候起,我才终于能够平静的,认真的,和我的拉肚子面对和相处。

三十年过去了,拉肚子成为了我的一个标签。我再也不曾体会过一天正常的排泄。每天饭后半小时,我静静的坐在马桶上,等待,仿佛在等待死亡的宣判。但它也让我依赖。我想,任何会成为习惯的,成为规律的,成为相对永恒的事物都会让人依赖。而拉肚子,成为我这一生最为永恒的事件。这变化莫测的生活,这分崩离析的人情,乃至我自己的身体,都在一刻不停地衰老。而我的拉肚子,它竟是那么的稳定,稳定的胜于我的婚姻,胜于我的工作,乃至胜于我这个人本身。

我都很难想起,十岁出头那年我在心事重重的狂奔些什么。兴许是想去同学家抄作业,兴许是想赶去河边,又或者兴许老天就是要让我心事重重的奔向拉肚子的人生。

37岁那年我终于勉强的结婚,找到了一个接受我拉肚子的人。后来我问她,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,我是一个拉肚子的人。她只低着头,说拉肚子没什么,自己有一颗破碎的心,更觉得无法面对我。

那时候我才知道,每个人都要奔赴一个特定的人生。有的人成为一个拉肚子的人,有的人成为一个流鼻涕的人,有的人成为一个打嗝的人,还有的人,像我的妻子,有一个破碎的心。但每个人都会被上天选择,在人生的某个时间,忽然间奔赴一种宿命。但好像也不是宿命。想要体面的人会拉肚子,喜欢安静的人会流鼻涕,喜欢接吻的人会打嗝,想要爱的人会有一颗破碎的心。相辅相成。

今天我终于也还是有了一个孩子。虽然我起初并不想要他。我不想成为一个拉肚子的爸爸。

他在床上直直得盯着我的时候,我心想,他会遗传我成为一个拉肚子的人吗?不知道。不知道一个错综复杂的生命会怎么样开始,怎么样结束。

此刻我也只想把他抛到这空旷的人世间,让他自己去领会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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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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